第五章: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壹)

  十月上,长安城秋色渐紧。  

  这一日层云密布,空中半点风息也无,时逢薄暮,天光尚浅,城中西北待贤坊边儿上,一家偌大酒肆之内,喧闹嬉骂声响沸沸不绝。店家点起灯火,铺门半开半掩,大半间破破烂烂的屋子朦胧地映在那里。厅上一群泼皮无赖团团坐着喝酒,众人吆五喝六、推三搡四,气氛好不热闹。  

  忽听门板“吱呀”一响,有人推门而入,众泼皮耽于酒肉,并未如何搭理。这人匆匆倚上柜台,袖中甩出一大串银币,“啪啪”地拍在台面,霎时将一众泼皮的眼光尽数吸引了过去。但见此人年纪甚轻,个头中等,体型微胖,虽然出手豪阔,身上却乱发纷披、形貌脏污、衣衫褴褛,似与寻常泼皮无异。然则其脊背笔挺,眉宇间隐有轩昂之姿,短袍上尽是裂口断絮,料子却像新的。他背上缚着小小一个包袱,不知裹着什么物什。众泼皮只瞧得他半张侧脸,便觉一股牵魂动魄、暴戾惊惧之气惶然盈室,心下皆是惴惴不安。  

  略静一阵,店小二从后堂转出。一见这少年在此盘桓,表情便凝固了。他用颤抖的声音勉强招呼道:“杨……杨大侠,您……您今日大.……驾光临,小的事先不知,有失迎迓,还请大侠念在数日之前的情分上——” 

  “啪!”——那少年又摸出一枚银币,狠狠拍在柜台之上,吓得店家一个哆嗦,“这厮才是,我那日和你恁地说来?快快拿酒!”“大侠所吩咐的,小……小人无有不遵……”那店家见他手中银币凹下一个深坑,币面嵌入寸余,陷进柜面之内,当即一句也不敢多说,转身缩回后堂。众泼皮没看见少年这手锤币入柜的功夫,兀自窃窃私语,“这怂娃啥子来头?”“天知道,看起来不过一介讨饭的后生,理他作甚!”“就是,喝酒,酒凉了都!”“伙计,你们看那怂脖子上……”“啊?”  

  泼皮们本来随意胡扯,这时一声低呼,不知是谁发现了少年后颈上的刀疤,引得众人齐来观看。刀疤长逾一尺,自右肩而向左下方延展开来,伤处皮肉粉嫩,显然是新伤初愈,看起来非常显眼。少年闻言,身子一颤,伸手便去解那包袱,旋即却又停了下来。他深深呼一口气,紧绷的肩胛轻轻下沉,仿佛是在告诫自己:“冷静!冷静!”众泼皮越发兴起,好事者竟还莫名其妙地吹起了口哨,大声质问他道:“臭小子,爷爷们问你话呐!才刚盗了几个烂钱,便大剌剌装聋作哑了么?”  

  “孽障!可教我一顿好找!”  

  大门轰然洞开,群氓闻声而望,只觉一股寒气阴森森地、直贯入厅内各处,扫得众人一阵激灵。呵斥者声若洪钟、嗓音低沉,众人只觉耳中嗡嗡作响,连这大屋似乎也要顷刻间四散崩裂,化为片片碎瓦。群氓心神复定,厅中骂声渐起,那人冷哼一声,手臂一扯,一剪寒光耀耀盈室。众人尚未看清此人作何举动,眼前一花,邻近的一名老丐便自腰间断作两截,狂喷的鲜血宛若骤雨到处喷溅,群氓心胆俱裂,哇哇乱叫几声,连滚带爬、夺窗穿堂而去。店家亦不见了踪影,偌大一间酒馆霎时间只剩了那少年一人。  

  那少年略微紧张了一阵,突然长叹一声,钻入柜台之内,自顾自地取酒痛饮,浑似面前无人一般。破门而入者总共九人,一行皆着紫黑短衣,足蹬金纹黑靴,腰间所悬长刀敛于鞘内,鞘上一只蚀刻而成的飞龙腾云驾雾,另一侧的镶金令牌更显得他们地位不凡。为首的高大汉子以目示意,九人缓缓散开,长刀悉数出鞘,七人作一扇面,将那少年围于台内,另有一人立于首领身后。九人并不动手,只听为首那汉子刀尖一扬,冷笑一声,得意洋洋地对那少年说道:“小子,今日撞在我的手里,也是你命该如此。我劝你早早将那秘本交了出来,看在彼此曾同属一派的份上,我也不多为难于你,放你一条生路便是。”  

  少年闻言,心中一颤,脸上肌肉微微牵动了几下,一壶美酒竟有半壶都给呛了出去。此人亦不拂拭,任由酒水沿着胡须滴下,只是喃喃自语道:“生路、生路、生路!我害她而死,害她这般惨死,倒不如我也死了的好,死了的好!死了的,好歹可以九泉之下做上个伴!他妈的!老子身上却有甚么秘本了!”他声音越说越响,到最后竟拍案而起立在台上,又拽了一坛好酒,怔怔地流下泪来。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理睬,方欲发令,但闻前方“呼”的一声,一件巨物以极快的速度破空而至,他不及细想,身子一晃,避了开去。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少年将手中酒坛奋力掷出,坛上劲力激射,撞到横梁碎成数十片,纷纷扬扬恍若飞雪。酒坛上敷釉彩,每一片体量极小,边缘亦极锋利,酒水满厅溅洒,借着门外云光亮亮闪闪,围在前面的七人登时手忙脚乱。那人亦给迷了双眼,赶紧摆个门户,心下暗暗惊诧:“我相去不过数月,这一辈的功夫竟已精进如此,往后势必更加棘手。”原先那人尚欲留手,经此一击,心中唯有斩草除根之念,霎时守御尽弃,听得少年足音,纵臂一指,直向他胸口劈去。  

  少年侧身避开,刀刃当胸而过。那人得了先机,刀法便一招快似一招,汹涌澎湃地使了出来,只见他躯干上牵动极少,手腕连翻,肘曲微动,宛若跌宕起伏的波涛间破浪而行的一艘百尺宝船,再大的风浪也只能摇帆撼索,却不能使船身摆动分毫,横削纵砍皆具雍容娴雅之气度。那少年亦是了得,使出一路地堂功夫,在这快刀之下东躲西藏、左扑右滚,只让刀刃削去了他小半块裤腿,始终不予还击,却也没受半点伤害。那人取胜心切,心情急躁难耐,这便失却了此路刀法的宏旨。那人见少年贴地踢出一脚,右足足尖直奔小腿丰隆穴而去,赶忙一跃,躲了过去。他扎开双腿,挥刀垂直劈下,本拟戮其头颈,谁知心神紧迫之下,刀法亦趋散乱,这一刀向左偏了半寸。少年本觉避无可避,但闻其刀刃破空声中杂音甚多,心中一动,左足微一发力,将自己身躯向前送了一寸,让那刀刃劈向自己肩骨,堪堪捡回一条性命。那人自以为一击必中,未留后手,少年左膝左掌猛力一撑,丝毫不顾及肩上刀口,如泥鳅般滑过那人胯下,从包裹里摸出一柄短小精悍的铁锤,转眼间欺到对手身后。先前一刀灌注了五成内力,竟然劈在空处,那人气虚脱力,续招不及,心中更为恼火。他正欲回身再斩,丹田之中一股冷气霍然冲来,霎时间五脏六腑间道道真气充盈鼓荡,搅得那人眼前发黑,喉中一口老血几乎要喷涌而出。只听脑后风声大作,铁锤势若奔雷,那少年腾空而起,沉锤下砸,直指后心要害,逼得他只能向前跃出,“围住他!”“是!”众人齐声狂啸,七柄长刀寒光闪闪,密密匝匝舞成一阵,每人刀法虽不高明,但七人同心,将这刀阵织得毫无破绽可寻,那少年锤交左手,勉力相抗,一时间互相奈何不得。

   这十人皆是御史府中的高手,为首者更是新任御史亲兵首领。龙纹刀乃当今皇上钦赐,须得御史中丞亲笔推荐方可授予,是以人人自得,起初颇没将这少年当一回事。谁知那少年锤法精严,门户险固,七人众刀迭出,奇招怪变都用尽了,仍旧不能乱他一招一式,反被那少年凿得虎口震裂、掌心渗血,愈战愈觉惊奇。又间那少年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神情冷漠,目光如死,全无方才大恸大悲的任情神态,兵刃交错之际每与其眼神相对,七人皆觉骇然。

   忽闻窗外长街之上,一人放声而来,如哭如号,似叫似嚷,犹曲犹咒,其声凄凉苍劲,嘶哑烈沉,音声漫入窗口,众人兵刃随着那老者悲歌悚然相颤,交击之势渐见杂乱,御史府一人不慎砍到同伴心口,后者一声惨叫,立时没了呼吸。“退下!”首领怒不可遏,六人倏然散去,那少年肋下臂间亦多了不少伤口,衣袖裤管都扯裂了,衣衫上红殷殷地渗血,面容却依旧木然。“这厮却是如何?我陈锦微修行多年,可没听说过本派之中有哪一门功法教人驱辟痛楚。”他心中吊诡混沌已极,正自进退维谷,忽听得窗外又有一人朗声大笑曰:“好曲!好曲啊!” 

   歌声被这阵大笑生生截断,众人松了口气,连陈锦微也是心下稍宽。那放歌老者气息不顺,好容易止住了咳嗽,用他那喑哑的嗓子厉声喝骂道:“操你娘的,没来由笑甚么!真觉得我是好曲,好好听完便了,却笑个屁!”

  “明兄息怒,息怒啊,哈哈,哈!”另一人语调尖利,说话间鬼气凛凛,听得厅上众人又是一冷,“息怒你个奶奶!你个哈怂究竟笑些甚么,你倒说来!” 

  “我笑明兄把这歌名给取错了。”“老子这首《华巅谣》,可是宰了八个狗官才给想出来的,不满意的早都见阎王去了,那里有错!”“声正而形误,不是华山的华,山巅的巅,却是滑稽的滑,癫狂的癫,这样便可叫做‘曲尽其妙’了。”

  “放你爷爷的狗屁!滑稽疯癫,美意全无,这和骂人腌臜泼才又有甚么分别了!”“依在下愚见,此曲诚乃疯癫滑稽之作,只不过明兄不自知之罢了。”“咋的?”“若在下所言不错,‘华’乃华山之华,‘巅’乃峰巅之巅。明兄昔年饱受折磨于华山,多经龃龉于雄达,一生沉浮皆为‘峰巅’二字所困,执念攒积,郁郁若疾,到如今仍然是念念不忘,和曲以歌,日日回想,这等以德报怨,可着实疯癫滑稽之至了!”

  两人说话声愈来愈近,“嘭”的一声巨响,酒肆东北角被撞出个大洞。御史府兵丁见他二人抱作一团滚地而入,将那沿路桌椅板凳咯剌剌悉数压为齑粉,惊得瞠目结舌。“我操你姊姊的,敢恁地讥讽老子!老子压死你!”

  数日之前,阵中东北角上兵丁刚刚同那少年交手,他亲兄弟命丧锤下,正是怒火中烧、复仇心切的时刻,那里还去理会这两个疯疯傻傻的老汉?见他二人坏事,也不开口询问,抽刀便向他们砍去。陈锦微不及喝阻,两人中较矮那人“咦”的一声,从那放歌老者的臂弯里轻闪电般抽身滑出,随意一晃,斜身避过。“那里来的老贼!御史府奉命缉拿要犯,你们竟敢——”话音未落,那兵忽然僵住不动。众人皆觉烟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有陈锦微看见那矮子袖影一掠,拂过他胸口几处要穴,那兵丁便长刀堕手,瘫软倒地,满脸不可思议神色,尔后缩作一团,身子越缩越小,犹似烈日之下一滩烂泥。见了这等功夫,御史府众军尽皆骇异。

  陈锦微亦是惶恐,但他反应灵敏,一个念头忽然掠过他的脑海。他收刀入鞘,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装出一副极尽诚恳的语调对那二人说道:“晚辈陈锦微,不知宫明双鹫尊驾至此,冗于公务,有失迎迓,还望两位长老恕罪则个!”

  矮子嘻嘻一笑,拍拍身上尘土,看起来毫不在意,那高个子老者却是冷哼一声,满脸鄙弃神色。这矮者唤作宫布诚,高者名曰明南旧,皆是雄达第六代中威震武林的一等一的好手,更与柏桦老祖师出同门,互以兄弟相称。宫布诚身材稍胖,腆着个圆鼓鼓的大肚子,颊上髭须甚少,面皮圆润白净,一双小眼睛始终笑眯眯的,颇具温柔亲善之意,但此人性情阴骘,功法毒辣,不出手则已,出手便一击毙敌,专好袭杀西北别派高手,方才点穴摧心亦是明证。另一人高高瘦瘦,身形佝偻,虬髯逸出,白须漫布,两道浓黑眉毛攒聚眉心,如剑之抵,如刃之锋,双目精光灿然,令人不敢仰视。这两人销声匿迹数十载,近年后生甚至从未听闻,此刻却被一个籍籍无名的七代弟子道出诨号,皆是大感兴味。宫布诚正欲相询,明南旧却抢先开口。他粗声粗气地向陈锦微骂道:“长老?谁他娘的是长老?老子早就不稀罕这什么破长老之位了!我呸他爷爷个腿!小子,你却如何识得咱俩?”

  “今日得瞻前辈尊容,实乃晚辈三生之幸!不过,若说晚辈如何得知……这一番机缘却是不可奉告的。前辈恕罪!”

  “好小子,口气还挺大!”明南旧闻言,气得双眼喷火,提起手掌就要冲上前去。宫布诚趁其不备,拂了明南旧的哑穴,在他腰上一拧,扯得他一个趔趄,模样狼狈之极。明南旧愈发气急败坏,嘴巴徒然一张,双掌翻上宫布诚肩头,一前一后直奔下颌,宫布诚嘿嘿一笑,左拳后发先至,直捣膻中要害,逼得明南旧回掌救护,他却趁势撤开,解了明南旧的穴道,又笑嘻嘻地赔了个不是。“不过这小子身手却不太行。刚到待贤坊,我就和你明师叔打赌来着,我赌那使锤的娃娃充其量不过是个八代弟子,你这七代师尊,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连自个儿徒弟都束手无策,更别提还有些旁门左道的杂兵替你撑腰。唉,你小子可真令我失望透了呀!”

  陈锦微心下大骇,此二人竟能在数里之外辨别出自己一行人的武功路数、修为深浅,内力之浑厚、武技之精湛,皆是生平从未遇见过的,宫明双鹫果真名不虚传。他心下稍定,料想决计不能同这两人正面冲突,否则非但无法擒敌,身家性命反会送在此处。计议已定,他便又拱了拱手,对两位老者说道:“前辈见谅!陈某修为低微,学艺不精,忝列雄达师门,愧对列宗列祖,实在令天下第一大派威名扫地。即便如此,晚辈仍不敢忘记列位师长的教诲,时刻以匡扶弱小、铲除奸恶为己任,粉身碎骨,亦不足惜。这使锤的孽障乃晚辈门下弟子,不遵师命,胆大妄为,与别派女子于本门禁地偷行苟且之事,幽逢密会,教人逮住,未及正法。还望两位前辈允许陈某班门弄斧,以雄达本门功夫诛杀此贼,护我雄达清誉!”说罢便“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直将地上凿出一个凹坑,御史府众人本拟轰然叫好,却只发出“呵”的一声,谁也不敢大声嚷嚷。

  宫明双鹫眉头紧锁,宫布诚沉吟之际,明南旧向那少年扬了扬手,问他:“兀那娃儿,这小子说的是不是真的?快快招来!”

  那少年沉默不语,静静地擦干脸上血迹,将锤望地下一撂,有气无力地坐了下来。明南旧正要开骂,少年却忽然仰天躺倒,肆无忌惮地大笑着说:“哈哈哈!哈哈!不遵师命,你这厮投靠朝廷甘当走狗,明明是你害死的她,却也忒瞧得起自己……哈哈哈哈哈哈哈!不错,不错,老子一应替你承担下了!反正你这种猪狗不如的家伙也是敢做不敢当的,哈哈哈哈!”

  “前辈当心,晚辈要动手了!”

  “滚!”

  明南旧飞起一脚,足边木凳裂作八瓣,破空之声飕飕作响,残片封在陈锦微必经之路上,分打腹部腿部八处穴道,陈锦微急忙抽刀,奋力格挡,堪堪挡下六片,余下两片擦过膝盖内侧,哧的一声轻响,筋脉应声而断,陈锦微只觉双腿一酸,膝盖发软,砰的一声跪倒,纵有余下兵丁搀扶,却再也站立不住。“前辈……”陈锦微惊惧交加,两眼发黑,御史府众人赶忙将首领架在肩上,惶惶然转身欲去。“老子教你动了?目无尊长!目无尊长!好啊!好!他妈的,老子今儿可算是见着喜欢的后生了,那些什么堂主、大弟子、掌门,都他妈的是些狗屎!老子爱怎么来怎么来,他们管得着甚么!一群垃圾!喂,狗日的那些,再跑一步,老子教你一排排跪在街上!”

  “晚辈……遵命!停下!”

  “幽逢密会、目无尊长……幽逢密会、目无尊长……”宫布诚口中念念有词,尔后忽地抚掌,喜气洋洋地大笑道:“哈哈,妙得很!妙得很啊!娃娃,你是怎地目无尊长、幽逢密会?快给老夫讲讲,老夫自从杀了那些个二杆子师尊之后,可有几十年没尝过目无尊长的滋味了,快说!快说!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娃儿质性独特,狂傲不驯,是个传承衣钵的好材料,我宫布诚多年流浪颠簸所悟得的雄达功毒之解法总算不至于被带进棺材板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娃儿,这可是咱家功毒的解法,学会了便能独霸天下,甚或长生不老,你若愿意向老夫讨教,老夫定不吝惜!快来,快来求老夫呀!”

  那少年却是无动于衷,刚刚擦净的地方又有鲜血流出,半边脸颊又是紫中泛红。他仍旧平躺于地上,艰难地摇了摇头,心想:“我不要,我不要学,她给人害死了,我也是死了的好,我恨不得立时给这功毒毒死,给这冷风吹死,我何必长生不老,你这人才是,闲来聒噪也就罢了,无事解毒作甚?”

  明南旧按捺不住,提起一只桌子就要掷了出去,却被宫布诚死死扣住双手,动弹不得。“好,你不答我也无妨,老夫今儿定要将这破毒之法传授于你,我便公然说,你给我听仔细了!”他使出浑身的劲儿,憋得面堂发紫,明南旧忽然一松,将他整个人摔到了地上,痛得他哇哇大叫。“他奶奶的,爱说便说,掐我膀子作甚?”

  “哎哟……你可记清楚了,这口诀不长,但一旦有误,后果不堪设想,万万仔细!”

  陈锦微听闻功毒有解,喜不自胜,连双腿筋脉之痛也忘却了,当即强打精神,那少年却只换了个仰卧的姿势,一副漠不关心神气。只听宫布诚自顾自地道:

  “功名尽毁,富贵难存,神功断止,流毒自息,如云如鹤,向长向久,若离若解,将信将疑,哈哈!哈哈哈!”

  陈锦微仿佛兜头淋了一盆冷水,既是愤怒又是茫然。前四句全是对他朝夕所念之否定,亦与雄达本旨南辕北辙,雄达一派之所以能在武林中打出一片天地,全靠数代先贤志存高远,日日进取,循险峻之功名,求极致之富贵,方有今日坐观天下的积累,这两个疯老头却说什么“功名尽毁,富贵难存”,又教人自废武功,甘于平庸,简直是胡闹!后四句语义模糊,不知所云,想来是那两个疯子信口胡诌得来的。思绪及此,陈锦微心头火起,恨不得立时拔刀将这二人劈作四块。然则自忖实力不济,只得默默隐忍,祈祷这两个疯汉不至于忽然大开杀戒,弄死自己便是了。

  那明南旧也跟着哈哈大笑,笑了好大一阵,最后却忽而泫然泪下。宫布诚也突然喜极而泣,两人相拥而哭,将彼此污秽衣衫尽数嚼在嘴里,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地说:“当日……当年,当年若能早早想个明白,也不至于……也不致……操他奶奶的……”

  “咱哥俩为了他好,行了一个善事,将来只盼这娃儿能够及早脱离雄达,莫恋声名,莫恋功业,不困于热望,不毁于执念,便也足够了。女娃娃还是可以恋一恋的。不如说非得这么恋着才是!”

  “闭上你奶奶的臭嘴!怎的为他好?你又不是他,你怎知这是为他好不是?”

  “我固然不是他,但不是他便不可知?天下未有此理。”

  “唉,咱俩也别装了,说到底还是咱们两个老头子贪图一时之快,为自己好罢了,左一个为他右一个好,和那些狗屁师尊不就没甚区别了么?”

  “是呀,是图个襟怀舒畅罢了,我就是从前图得太少了,此刻难以自禁。”

  “罢了,罢了,走罢,走罢,小子,你也去罢,爷爷这阵儿刚好闷得慌,别一个不高兴弄死了你,这娃儿以后便没得办法目无尊长了。那便等同于杀了这娃儿,苦煞他后来日子了,唉……”

  陈锦微犹自怫然,苦于无法相抗,只得冷哼一声,御史府众军小心将他架了出去。临到门口,不知他对一名士兵耳语了些什么,但见后者从怀中摸出三本薄册,揉皱弄脏,又撕下来几页,悄悄将它放在少年近旁。陈锦微挥手示意,众人提刀离去。

  “滕遭(照)扬——遭(照)扬——”

  远处又有呼声传来,陈锦微有些意外,但旋即浮现出一副志得意满的冷笑。“啊,朱桶这厮!这下可有好戏看了!”酒馆西北角上,宫明二人的背影飘然逝去,明南旧重又唱起那首古朴沉重的谣歌。“滕娃儿!你啊在不?”那少年闻声坐起,泪光闪闪,神志模糊,浑身疼痛,只觉周身上下仿佛散架了一般。朱桶一人先至,一进店门,便瞥见散落一地的书页,书中所记尽是雄达精要掌法。他拾起书册略一浏览,顿时勃然色变,也顾不得弟子伤重,当即啪啪两个耳光狠狠打在滕照扬脸上,骂道:“冷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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