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肆)

   八月廿三,安义坊客栈东,卓一哂房内。

  “哎不是……桶哥,”一哂十分不满,“咱这咋就卷铺盖走人了?这不成吧?”

  “就是啊!大家好不容易把伤养好了,好歹得让大家都能比完,有个成绩啊?这不是瞎折腾是啥呀?”

  “行咧行咧,表到沃吵咧(不要在那吵了)!你啊沃似桑面设滴,饿有求法(人家这是上面说的,我有啥法子)!么子流,你啊沃报复害莫收拾浩尼(你那包袱还没收拾好呢),麻溜点!”

  “哎呀这……怎么能这么搞嘞嘛……”

  “打住!饿页烦着尼(我也烦着嘞)!”

  卓、莫二人牢骚满腹,朱桶确能感同身受,愤怒之余他也无奈。此次比武乱象丛生,堂中弟子皆遭创伤,按照惯例,早该由本门尊长四处搜捕、清扫余孽,以正雄达威名。不料这次上头的命令含含糊糊,几经改换,先是命朱桶入城缉查恶贼,中途又令他前往安义坊中照看门下徒众,到了地方却又得知比武全面暂停,翌日全坊归程,弄得他既窝囊又郁闷。华日黎掌门的手谕不可不从,但弟子们勤勤恳恳地修炼,为的就是这样一个大放异彩、显露身手的契机。没有此次“拟华山”的成绩打底,不论是前往皇家武院锻炼,还是升入林、武二堂进修,弟子们都将无权参与。这对明年的武林大会,以及弟子们的人生前途而言,都将是巨大的损失,思绪及此,朱桶不由得黯然神伤。

  夜半,众人收拾停当。空中明月高悬,云絮时而飘掠,月色扬辉,清影下澈,不甚明朗。遗余的下弦若逢刀凿斧削,上沿露出一茬齐齐的缺口,繁密的星辰闪闪烁烁点缀近旁。一如既往地难以入睡,周乱煌披衣起身,独自徘徊至晚色空明处,倚着庭院中的廊柱静静沉思。自从那日突厥来犯之后,诸葛湘荣就下令中止坊内一切活动。各派子弟困居屋中,戒令谨严不得违反,直到今晨才接到有序撤离的命令。铁衣、峼星先行率众撤走,诸葛湘荣命山堂留下殿后,顺带布置了清理场地的任务,恐怖的烈日将山堂众人折磨得苦不堪言。闲来无事,重堂弟子围坐屋内廊边,有的饮酒打闹,有的蒙头大睡,还有的竟以取笑山堂众人为乐。“这他娘都是些啥人么!以后老子定要好好教训他们!”

  裴元反常地没有接话,周乱煌四处一看,早没了他的踪影,心下会意。

  雄达内部派系林立,各堂师尊皆爱护短,这种事周乱煌早已见怪不怪了。黄昏时分朱桶才刚赶到,诸葛湘荣自然不会放过此前的大好机会,亦欲给不听指挥的山堂众人一个教训。余者大多忿忿不平,周乱煌却对此并不在意,引起他的注意的是那柄似曾相识的突厥弯刀,以及胖子所持的飞针铁牌。这些印象闪过脑海,同数日之前御史府中的情景交叠在一起,使他认识到事情绝不简单。“那个姓单的肥子……不会错,他就是那日御史府中同辛在忱交手的家伙;那柄弯刀……似乎是当日同我缠斗之人所用兵刃,大概也是个突厥武人。若说这些家伙都是冲着我们来的,未免……”

  “哟,咋又不睡?”

  小小硬物划破夜空,发出细密的呼啸,周乱煌一歪脑袋,“啪嗒”两声,一枚石子击中廊柱落在地上,显然是裴元的手笔。“害,老毛病啦。倒是裴兄,大白天能飞檐走壁地溜走,神不知鬼不觉,半晚上还精神抖擞,改天也把这手给咱教教呗?”

  “哎呀,咋说话嘞。你裴师兄的事,咋个能叫溜呢?这叫休息,那个发啥……发乎情而止乎礼的休息,你懂个屁呀你!”

  “怪不得寻你不见,原来临阵脱逃了呀,走的时候也不跟你狄姐姐说一声?”

  “哎哟狄姐,这不是诸葛湘荣那哈东西故意折腾人嘛!你放心,要是咱桶哥下达的指令,我裴某人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那啥,那叫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是吧?”

  “少贫了你!你狄姐姐渴了,屋里没酒,去帮我们弄点回来吧。”

  “呃……这大晚上的,我身上又没带钱,难得折腾……”

  “啥时候让你花钱了嘛,北有家不错的酒馆,快去快回就行!”

  “唉……行行,等着啊。”

  瓦砾一阵轻响,裴元的身影消逝在暗夜里。

  “在忱的伤,”狄予轻掩房门,平静地说,“她的伤势虽重,但也没什么大碍,这两日应当好了,你没必要如此担心。”

  “我知道的……”周乱煌的神色有些尴尬,“其实,呃……我更多考虑的是近几日连续发生的种种意外。”

  “哦?”

  他将到达安义坊之前的经历和盘托出,听得后者眉头紧蹙,同样为这一系列前后呼应的巧合忧心忡忡。“假若你的推断均告成立,实际情况恐怕远比我们估计的更为复杂。”

  “此话怎讲?”

  “首先,对于任何江湖门派,卷入朝廷内斗,都是极其危险而且愚蠢的做法,稍有不慎便是抄宗灭门之祸。”她折下一根树枝,随手在沙地上画下两个圆圈,指着其中一个继续说道,“家父近年曾入朝为官,我对朝中事务可算略知一二。御史府由一个叫安禄山的操纵,此人发迹于燕地,本为胡人,颇得当今圣上、太后宠幸,他和手下爪牙均直接听命于皇帝,可以说是君主亲自掌握的势力。御史府中卿客皆由中丞安禄山亲自招募,不乏智谋多端、骁勇善战之辈,当然也有不少纯粹是趋炎附势的混吃等死之徒,在我父亲退隐之前便隐有壮大迹象,而今一枝独秀,风头骤起,政治上颇为光鲜;王忠嗣、易仁均是传统汉人军官,代表的是根深蒂固的汉人集团利益,虽然在朝中较为低调,但此派手握重兵,掌控实际的军事实力,威势不可小觑。两派针锋相对,御史府的坐大,极有可能架空圣上,这里不仅牵涉到朝廷大权旁落谁手的问题,背后还交织着胡汉两族的矛盾纠纷,文武两权的谁上谁下,个中内情之复杂深奥,远非我等江湖草莽所能涉足,参与其中对我雄达实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确实,”周乱煌心生敬佩,直到此刻他才认识到眼前的女子所拥有的才智是何等惊人,“雄达本身也与这些问题有关。我派素喜扩张,多于胡汉交界之地设立道场,用以培植势力、选拔新人,此间强征胡地、残伤胡人、欺压平民、勾结酷吏之事数不胜数,我们在胡人眼中简直就是邪恶的化身。”狄予向他投来狐疑的眼神,周乱煌自知失言,若是刚刚入派不久的“新成员”,他实在没有理由掌握这么多的情况。他慌忙岔开话题道:“呃……那,还有哪些方面?”

  “其次,正如我前面说的,御史府风头正盛,实力绝不简单。经你这么一斗,御史府早已将我们雄达视作军方势力的支持者,日后针对我派的袭击行动恐怕会越来越多,虽然我们定然不怕,但终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她顿了顿,屋顶一阵窸窣,周乱煌以为是裴元满载而归了。“千化宗难称名门,但其实力依然不容忽视,且此派本属歪门邪道,奇诡秘术层出不穷,我们对其又知之甚少,实在不易防范。既然安禄山能够将千化宗收归麾下,他也自然能够让西北武林中其余邪派为己所用。雄达向来行事高调,树敌颇多,他们对雄达早生异心,却又碍于实力不得不忍气吞声,这次安禄山的崛起就给他们提供了绝佳的报复机会。而且,”南侧的临时牢房传来吱呀一声,响动极其微小,在这阗无声息的夜里却是寂然可闻,周、狄二人警觉地竖起耳朵,“若他们能够鼓动屡遭欺压的胡人部落,联手犯我雄达,北境善战高手遍地可寻,我们的实力优势可能会被一举抹平的。雄达多少年来未遇敌手,那时面对这种闻所未闻的情况,我们恐怕很难妥善应对啊。”

  “不要说应对了,雄达各堂皆有骄横狂傲之气,我等亦不能免俗,此事恐怕根本就无法引起各堂长老们的重视……”

  南侧“砰”的一声响起,周乱煌正欲冲去,狄予的小手亦已按住他的肩头。她打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贴在周乱煌耳朵边上吩咐几句,周乱煌立时会意。他们一边佯装着方才的对话,一边摸回房间取出兵刃。周乱煌只身追出,狄予则将山堂师徒挨个叫醒。“我会在牢房处留下标记,你们随后赶来即可。”

  “切忌摸清对手实力之前擅自动手!”

  “嗯,明白。”

  周乱煌攀上屋顶,踩着脊线迫向牢房。长安的夏夜十分凉爽,他却倍感燥热,驳杂的气息滞涩于各处经脉之内,令他头重脚轻,追击倍加吃力——这多半是大伤初愈、养神不足的缘故。一袭黑衣闪向东北方,低头一望,只见牢门洞开,长长的铁链被那黑衣人捏得薄如纸页,铁门生生缺了一块,大概是经上乘内力运掌相抵,强行被人扳掉的。周乱煌倒吸一口凉气,挥棍在门边墙上凿下“东北”二字,匆匆追了过去。

  行至安义坊边,那人停下脚步,周乱煌伏在坊墙头上观察动静。他四下一瞥,目光在周乱煌处停留片刻,盯得周乱煌心里发毛。随即他放下一直提溜着的单喜承,在巷墙上拳擂七下,巷角转出一个老迈而熟悉的身影。周乱煌居高临下,打眼一瞧,来人正是千化宗宗主单增福。他悠然晃荡着空空的袖管,用仅有的一条手臂同黑衣打过招呼,笑吟吟地道:

  “陈堂主果然了得,轻而易举就救出我这宝贝徒儿,单某感激不尽啊!”

  “陈堂主”三字犹如一块猛地砸入岩浆中的巨石,激得周乱煌又惊又怒。“少废话!”黑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周乱煌仍能清晰地辨认出陈锦微的痕迹,“本堂言出必践,西北道上人尽皆知,多余的客套就都免了。快把药方给我!”

  “陈堂主稍安勿躁,”单增福看似随意地环视四周,周乱煌感到自己的胸膛仿佛会随时炸裂,“此事关系到我千化宗的前途命运,绝不可有外人在场。烦请陈堂主再动动手指,先将那小喽啰收拾干净……”

  “放你娘的屁!”陈锦微忽然怒不可遏,周乱煌一头雾水,“信不信老子先将你这狗徒儿的脑袋一掌拍烂!

  “陈堂主何须如此,”单增福捋捋胡须,语调分外阴险,“杀了我这徒儿……也罢,老夫抽身一退,你便一辈子别想拿到药方,横竖都得落得和柏桦老贼一样下场。何况,”他眯起双目,眼中寒芒四射,“堂主当真以为,我会任你杀掉喜承,自己袖手旁观吗?”

  剑拔弩张的沉默在巷道内四处弥漫,周乱煌愈觉呼吸困难,“唉,”陈锦微垂首长叹一声,“小兄弟,对不住了!”

  周乱煌略一恍惚,胸前一阵爆响,陈锦微骤然暴起,一掌劈碎墙头,余力直奔周乱煌胸口膻中而来。“这家伙……原来早就发现我了!”周乱煌定了定神,迅速挥棍横档,怎奈双臂气力尚未复原,臂膀一阵酸痛,连人带棍被击得向后飞出。趁他立足未稳,陈锦微又递出势若奔雷的一掌,再取周乱煌心脏位置,后者不敢硬接,顺势一个侧仰,擦身将其避过。不等陈锦微收势,周乱煌伸手向后一探,棍端抵住墙头,尔后以棍为轴,双脚凌空猛踢,结结实实踏在陈锦微面门之上,蹬得对手人仰马翻。眼看转机出现,周乱煌挺棍进击,空翻落地,“随波”“逐流”、“劈月”“望风”,念及弑师之仇,一股锐不可当的勇武之气悍然而生,只见那雄达棍法招招式式叠相辉映,吟啸疏狂恍若破云斩日,轰鸣矫健宛如归海游龙,一时间竟逼得陈锦微应接不暇,无法还手。他以眼角余光瞥见山堂众人的身影,裴元首当其冲,心中大喜。但就是这心念松动的刹那露出了破绽。陈锦微抓住机会,反手格开周乱煌袭来的一棍,一脚踹他面门。周乱煌握棍的左臂受到限制,避之不得,只能右手挥护,直被陈锦微踢得斜向飞出。他在墙沿绊了一下,身体坠至墙外,幸得跌进一座草屋,故而免于受伤。裴元的飞刀破空而来,“噗”的一声扎进陈锦微肩头,后者不闪不避,岿然立于墙头,此情此景看得周乱煌大为诧异。他挣扎着从草堆中爬出,看见墙上陈锦微身形颤抖,黑衣黑帽在冷风中不断痉挛,他左手捂住心口,毫不理会右肩上飞刀所致的伤势,右掌愤然击出,轰得半块墙头都碎成了渣滓,周乱煌看得心里发怵。“哪里跑!”莫子浏追到近旁,陈锦微暴喝一声,拔腿逃出坊外,霎时间不见了踪影。“娘的,竟让这厮跑了!”“行咧,表贯咧(别管了),”朱桶沉声说道,“沃人不似你啊们能对付地,回气吧(那个家伙不是你们能对付的了的,回去吧)。”

  众人扶起周乱煌,沿着巷道缓缓回坊,单氏父子也已不知去向。

  头顶的月光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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