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叁)

  “识时务者为俊杰,小伙子,你不是我的对手,快快让开,老夫还可留你一条小命!”

  “少废话!咱今儿个就要拿你这糟老头子下酒!”

  卓一哂跃下墙头,俯身前冲,另一支判官笔从他袖口激射而出。裴元等人则守住各个路口,不给他轻易逃跑的机会。单增福挥掌一拨,手臂微微酸痛,“好小子!”他在心中暗暗赞叹。卓一哂奔至他的身前,他侧身让过凌空劈来的一掌,略作闪避,同卓一哂拆起招来。

  斗到十合,卓一哂渐觉力不从心。两人实力毕竟悬殊,起初他还能够凭借一股悍勇之气,运用自己矮小灵活的身形攻其不备,勉强与敌周旋,但愈斗愈觉危险,单增福每一掌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含上乘内劲,卓一哂只被他那双掌拂了一下衣角,即觉遍体生寒,阴毒漫溢,只得小心翼翼尽量避开。单增福纠缠既久,担心惊动雄达其他高手前来,事情不好收场,便拟速战速决。他以手臂格开卓一哂的一击,佯装力竭,跌跌撞撞退开几步,故意卖个破绽,待到卓一哂乘势追打,单增福猛然发力,左臂横出,一挥一扣,将卓一哂双手手腕牢牢捏住,同时右掌运劲,凝起八分功力,瞄着卓一哂左肋之下飘然推出。他这一路章法本属邪派功夫,为关中以北的沙漠马贼所用,他们集体内阴寒凝于手心,加以炼化烈性毒草,双掌如冰,沾衣即死,是为“冰砂掌”。

  这掌法威力巨大,但也极易反噬自身,稍有不慎,不是自相残杀,就是与敌偕亡,后来渐渐废弃。单增福作为“冰砂掌”的末代传人,凭借深厚的药学知识和绝佳的运气成分,游历巴蜀、吐蕃地界,终于炼制出另一种相对温和的毒药,极大地减弱了这一毒功的副作用。即便这样,单增福依然将改良后的冰砂掌视为不可传承的禁术,连自己的三个嫡传弟子亦未传授,只教他们一些炼药制药之术,以及最普通的防身掌法。

  “千化宗”也不过是七八年前才创立起来的,近两年才算得上声势日隆。不过这浩大的声势里,三分凭的是江湖上的自家本事,七分凭的是朝廷里的人脉交情,千化宗门下多是为非作歹之徒,绝少德高望重之辈,对于那些对朝廷深恶痛绝的武人来说,千化宗不过就是朝廷在武林中的一条走狗、药材商人在江湖上开设的一家分铺罢了。

  卓一哂眼看这一掌翩然而至,挣扎不得,避无可避。守在一旁的裴元本来自信满满,眼见师兄危险,急欲上前相救,奈何去之太远,参战不及,局面霎时间变得凶险异常。眼看卓一哂便要命丧毒掌之下了。

  千钧一发之时,斜刺里闪出一个人影,一道耀眼的剑光掠空而至。新月形的剑气直抵单增福右腕,惊得他赶忙缩手,与来人撤开距离,靠着围墙牢牢立定。卓一哂口中仍骂个不休,抄起判官笔就要冲上前去,那人将手一扬,紧紧攥住卓一哂衣服后领,沉稳有力地说道:

  “先行退下,救人要紧,此人身手不弱,你们不是他的对手,交给我石掩心就行。”

  来者正是新任泰堂堂主石掩心。

  此人生有异相,脸盘方正,棱角分明,细长的双眼中盈满了锐利的神采,天然有种不怒自威,老成持重的稳健气场。加之性格温润,极好打抱不平,江湖人称“方面侠”。他手提一柄通体铸以岩石的无锋重剑,剑身裂隙密布,莹莹泛出青光,流转其中的充沛内功赫然可见。“堂堂千化宗宗主单增福,竟然亲持刀戈,恃强凌弱,对我雄达弟子重拳出击,却对朝廷鹰犬唯唯诺诺。真不愧是名震西北的第一匪帮,石某佩服、佩服!”

  “哟,是石堂主啊,失敬失敬,”单增福挺直身子,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冷笑道,“敢同单某如此说话的,大多不会有好下场,还请石堂主注意分寸。况且……”他瞟了一眼倒地不起的周乱煌,“你那徒儿的命还在老夫手里捏着呢!”

  “师……石堂主,”周乱煌勉强醒转,辛在忱仍在昏迷,“他们……给……在忱,下毒……”

  “若是想保全你徒儿性命,就乖乖放我们离去,说不定日后老夫善心大发,还能略施援手,送你们点解药减轻痛苦,不然的话,”单增福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玉制小瓶,瓶颈缚着乌色细丝,“我便把这解药当场摔烂!”

  “好哇,本事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砰”地一声巨响,单增福身旁的墙面骤然爆出一个硕大的裂口。自后探出的刀锋泛着冷冷的青光,转瞬间拂过单增福的手臂,在夕阳下映射出璀璨的华彩。他只觉手臂一麻,还没来得及感受痛楚,半块残肢和那小瓶解药已经飞了出去。奇袭而来的矮胖汉子冷哼一声,反手将刀一甩,单增福强忍疼痛避到一旁。看清来者面容,他不禁冷汗直冒——此人乃是雄达师尊诸葛湘荣。

  诸葛湘荣听得弟子传讯,称安义坊东有雄达门人参与斗殴,不由得气急败坏。他令石掩心先行前去制止,自己则将坊内事务一应交托独孤兄弟二人,带上几名心腹弟子随后赶来。到达巷口,略作观望,他便意识到事情远不止斗殴这么简单。在吩咐手下弟子把守西、南、北三个方向出口之后,他摸清了单增福所在位置,自己悄然潜入,出其不意夺来解药。整个过程毫无响动,哪怕凭着单增福的本事,也是浑然不知。雄达功力之盛,真可以说是高深莫测了。

  单增福捂着残缺不全的左臂,草草封住穴脉,发觉自己已然身陷雄达众人的重围之中,不禁背后发凉。他顾不得埋在砖块堆里半死不活的弟子,右臂一扫,布下一片浓密的毒幕,抽身向东奔逃。滕、裴二人还欲杀出烟幕,却被诸葛湘荣厉声喝止,“站住!一帮蠢材还嫌你们山堂闹的事情不够大么?闹出了事情也不来向师尊禀告,胆大妄为,自行其是!按着雄达规矩,单凭私自行动一条,本堂主就有权将你们一齐逐出我雄达之门,事到如今还想怎样!”

  “阿湘,切莫如此,”石掩心横在三人中间,站在滕、裴二人身前,“山堂的孩子们长居破屏山中,对江湖上其他流派所知甚少,故而大胆非常;再加上救人心切,这才贸然出击。看在他们此举不负我雄达威名,孩子们也受伤不轻,这次就暂且作罢,咱们一道回坊里去吧。”

  “不行!”众人皆是一惊,一片狼藉的巷内充斥着滕照扬怒火中烧的叫嚷,“遭这千化宗如此暗算,咱不能就这样白白地放他逃走吧?这厮断了一臂,功力大减,料想也跑不远,师尊不如准我和我兄弟前去追击,将这老儿擒拿归坊,也能——”

  “闭嘴!斗殴吃了如此大亏,竟然还敢如此放肆!简直不知好歹!”

  “行了,”石掩心也变得严肃起来,“追与不追,师尊自有分寸。这事不是你一个弟子该考虑的,退下!”

  山堂众人皆感不平,却又不敢发作,只得扛起伤员,远远地缩在队伍末尾,默默打道回府。

  “你们不必太过生气,”石掩心悄悄落在后面,同山堂众人轻声攀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拿住了他的嫡传徒弟,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坐视不理,定会前来营救,那时就是我们捉拿此人的良机。况且,”山堂众人聚拢过来,石掩心再度放低声音,“千化宗背景复杂,牵涉势力众多,兼有朝廷之人混杂其中,远非我等武林中人所能把控。你们年纪还小,只管安心学武,这些杂七杂八、见不得光的事情,还是交给师尊们全权处理吧。”

  傍晚的凉风吹来,周乱煌颓然地眯起眼睛。他被扛在林好忘的肩上,目光越过滕、卓二人的肩头,发觉诸葛湘荣的脸上挂着一副复杂而矛盾的神情: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眼角闪过片刻之间的轻松,随即便又眉头紧锁,像是试图解开一个进退两难的谜。

 

  次日清晨,大擂继续举行。

  千化宗宗主的突然叛离,致使宗门内一众弟子群龙无首。前夜,除了少数几个身手敏捷、消息灵通的嫡传弟子,余人皆被一网打尽,关押在安义坊中临时搭建的牢房之内,自然也就失去了比武资格,与会各方不得不重新抽签分组。于是,在加强了坊市周围的警备防守之后,大擂就照常运转了。

  受伤的三人服了解药,卧于房中静待痊可,其余弟子则各做各的一份事情。滕、裴二人早早完成比试,拉着唐意出去买了些酒,跑到卓一哂房中大饮特饮,连周、辛二人也一并拉了过来;林、英被分在上午最后一组,狄予和莫子浏答应陪他们呆到结束。时近日中,众人三三两两散了大半,林、英二人作为上半天比武的压轴之选披挂上阵。林好忘亮出长剑,英洪芳手提大斧,二人拉开架势,起手皆是纯之又纯的雄达本门武功,吸引了不少弟子驻足观看。更有不少好事之人去而复返,略嫌空旷的场地顿时热闹起来。令旗一挥,林好忘喊过“得罪”,挺剑直奔英洪芳而去。

  常言“人如其名”,可林好忘却是恰恰相反。此人博闻强识,有过目不忘之能,由于经年累月观摩本门武艺,各路功法早已烂熟于心,虽未融会贯通,但也总有一套应对之法。不过他疏于应变,每次比武均需提前准备,是以言行处处谨慎,生怕惹上什么偶发的乱子,自己难以对付,弄不好便有伤筋动骨之虞。台上林好忘攻势如潮,但见其剑芒吞吐、锋刃闪烁,剑尖一个接一个地划出圆圈,将英洪芳罩得严严实实。尔后剑身忽横,挥扫平举平出,以纵横捭阖的直削代替玲珑交错的圆舞,剑锋急贯,刃芒跃指,如潮溃堤,如瀑飞涌。两种剑法的交替运用使得林好忘占尽上风,英洪芳被逼得手忙脚乱,一时无法还手,台下人群鼓掌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雄达剑法总共九式,分数“直”“曲”两套,以曲为主,以直为辅,其中曲占七招、直占两招。虽然招数总量较少,但使用者往往将直曲两路剑法交替使用,九招头尾衔环、相互连接,既能出乎对手意料之外,又能行于固有体系之内,流畅宛转,变化精湛,实属雄达派内的上乘武功。林好忘除了剑招变化稍欠灵活,内功基础尚不雄厚,可以说是已领会了雄达剑法的精髓。英洪芳所用则是改造后的雄达斧法,其势恰与剑法相反,讲求以静制动,守一破万,颇有渊停岳峙之姿,修为深浅几乎全赖内力,仅有横削、斜劈与直砍三项基础招式,实战中十分追求三种范式的组合运用,难度极大,从者甚少。她的大斧更是别具一格,斧柄装有机括,柄长可伸可缩,能令每种招式平添距离变化,远近难测、深浅不一,常常可收奇效。面对林好忘的一连串狂攻,英洪芳逐渐开始适应,局面一步步地朝着有利于英洪芳的方向转化了。

  雄达剑法,成乃成于连贯,败亦败于连贯。但凡稍有差池,剑招无法连续,其势当即消弭,剩下的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英洪芳抓住林好忘久战力竭的刹那,暴喝一声,矮身避过迎面扫来的一剑,冲到林的身前。后者被迫中断连招,发足后撤,面对英洪芳大斧的凌厉反劈,也只堪堪躲过。林好忘本拟从头挥剑,不料身子还未落稳,英洪芳便以右脚为轴,旋转一周,向斧身注入一股庞大的内力,同时按下斧柄上暗藏的机括,将整支大斧朝着对手方向猛甩而去。大斧呼啸着、旋转着,斧刃散发着凌厉的寒光,映得八月骄阳霎然泛冷。剑端垂至腰际,林好忘镇静如常,奋力沉好马步,在斧刃逼至身旁寸许处时挥剑猛挑,自下而向斜上方蓄力劈出。他本以为这一招定能将其击飞,不料剑斧甫交的一瞬,斧身长度骤增,嗡嗡作响的气浪直冲面门,林好忘应变不及,但觉虎口胀裂、双臂酸麻,急忙丢开剑柄,侧身一避,仍在旋转的大斧裹挟着长剑飞出擂台之外,没入地面犹且铮铮作响,观者尽皆骇然。

  接下来要比拼的,就是拳脚上的功夫了。

  英洪芳势头大盛,正欲乘胜追击,擂场外围忽然杀声四起,大批身着黑衣、手持弯刀的矮壮汉子从四面八方跃入会场,与在场众人斗在一起。诸葛湘荣勃然色变,急令比武终止,熊熊大火开始在坊内各处客栈急速燃烧。“哪里来的杂种,竟敢光天化日之下犯我雄达地盘,成何体统!”他掣刀乱斩,随手劈翻数名黑衣,杀性浓时,兀自卷入敌人阵中大砍特砍,各派弟子也迅速从最初的震惊与慌乱中恢复,与一众黑衣捉对厮杀起来。

  滕照扬等人窝在卧房之中,正是酒酣耳热,一队黑衣突然杀到。他们踢翻桌椅,砸碎酒坛,亦欲对山堂弟子们动手,众人当即怒不可遏。滕照扬扯出大锤,一通狂抡乱砸,带头冲锋者均被砸得脑瓜崩裂、伏尸满地,后来者们则在门口吓作一团,瑟瑟缩缩不敢动弹。裴元见状,腰间一抹,六把飞刀“噌噌噌”直入黑衣脖颈,大队黑衣弹指间只余一人。剩下那一个试图逃走,却被唐意的软鞭套住脖子拽了回来。裴元再取两柄飞刀,一支插进那人左肩,另一支则在他右边膝盖上晃来晃去。那人痛得哀嚎,不住地向众人求饶道:

  “列位好汉,手下留情啊!小人本是良民,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勾当,此次也是迫不得已奉命行事啊!哎哟……”

  周乱煌拾起黑衣所佩弯刀,莫名觉得眼熟。他把弯刀递给辛在忱看,后者凝神细察,终于一拍双手,惊叫道:“呀!这不是那日御史府中,与你交手的大汉所用的兵器嘛!”

  “说!谁派你来的?是不是御史府!”

  “这……小人……”

  “非得等你滕爷爷动刀子是吧!老裴,把他膝盖剜了!”

  “好嘞!”

  “别别别别!好汉息怒,小人从实招来!小人的确是御史府亲卫队里的。小人本是突厥人氏,随族中长者迁居塞内,哎哟……这位好汉,能否先把小人肩上这刀……”

  “闭嘴!给咱接着说!今日犯我雄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小人确实不知,小人只是奉了领队布——”

  话音未落,一柄飞刀破窗而入。众人闻声急忙闪躲,却发现这柄飞刀正是方才裴元杀敌所用,随敌人尸首丢在了门外。刀刃准确掠过突厥士兵的喉咙,他掐着自己鲜血汩汩的脖颈,泛着血沫的大口一张一合,像是仍在念着什么。“妈的,啥人么,咱两个,追!”滕、裴二人奔了出去,周乱煌和卓一哂两人则俯下身子,侧耳那人唇边,只听得他断断续续地呢喃道:

  “布……布……日……”

  低语戛然而止,周乱煌再没听到任何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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